作者:黃美娥,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教授
來原:台灣文學研究集刊,2009年2月,頁1-40
1898年5月6日發行的《台灣日日新報》,是日治時期台灣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並兼發《府報》與台北、新竹兩州的《州報》。最高發行量還曾達50,000份之多,而在台工作的日本人、駐在山區的警官都要訂閱。至1944年4月1日總督府將《台灣日日新報》在內之六家報紙合併為《台灣新報》為止,《台灣日日新報》也是台灣日治時期發行時間最長的報紙。
摘 要
發行於1905
年至1911
年的《漢文臺灣日日新報》,在該報的小說欄上,曾經刊登了若干以西洋國家人、事、物為創作背景的通俗小說,由於「小說」在本質上具有地理學的特質,所以這些小說可以被解讀為展示臺人西洋地理知識與想像技術的極佳文本。此外,因為該報屬於漢文報紙,故當使用漢文去書寫西洋情事、地理空間時,顯然也具備了翻譯/翻異的跨文化/跨語際的文學想像與文化意涵。而在相關小說中,被書寫的西洋國家包括了古羅馬、法國、俄國、英國、美國……等,創作者試圖道出各國的殊異面貌或特質,只是若深究其中的西洋文化地景,仍然可見不夠真實甚而是虛構的描寫,這說明了此際臺灣與西洋國家之間實際存有「時間」與「空間」的距離感。再者,小說除了引介科學器物的物質現代性外,其實所描述的更是屬於東西洋共有的人間世界、日常生活的圖像,且格外鋪陳兄弟、夫婦或男女情愛之間倫理道德的重要性,這凸顯了作者對於西洋國家及其文化的特殊關注取向,明顯有著自我的視角和文化框架。
第20~24頁
(省略)
其次,如西洋甚為風行的「催眠術」,在李逸濤〈手足仇〉小說中多次提及此一新詞彙,甚至數位人物角色還曾使用「催眠術」以犯案,可見「催眠術」於該篇小說中的重要性。文中,本是亞剌伯人的「波斯豆箕」,曾負販於印度,故與印度人「轉輪」相識,由於「轉輪」欲前往非洲採探金剛石,「波斯豆箕」遂與其弟「波斯豆粒」一同前往,同行者還有「轉輪」的側室「尤物」。而在抵達非洲之後,「轉輪」果真用計獲取不少金剛石,於是「波斯豆箕」兄弟見財而起殺機,後來「尤物」無奈而跟隨了「波斯豆粒」。途中一日,「尤物」因夢見母親過世而倍感傷心,
「波斯豆箕」遂以催眠術召來「尤物」母親靈魂以慰相思;
然「波斯豆粒」見狀, 亦欲其兄再施奇術,
使其可以獲知妻兒現況,但最終卻告失魂。而後,「波斯豆箕」意外再與「轉輪」見面,原來「轉輪」經歷一番生死掙扎後,
不僅未死且又致富,
但其願意原諒「波斯豆箕」,並坦承自己其實也會「催眠術」,且曾用以攝人靈魂以供自己驅遣。而最終他在放走「波斯豆箕」之際,
表示願意成全「尤物」與「波斯豆粒」,並給予三人一筆金錢,使其一同回返阿拉伯;但在小說末了,「波斯豆箕」因為乘船而為舟子之「催眠術」所騙,竟將身邊珍寶完全呈獻,終究一無所有,而自食惡果。簡言之,對於本篇小說而言,「催眠術」不單是一外來語之跨界挪用,且更加成為所有犯案人之最佳利器,「催眠術」一詞等於攝人靈魂的幻術,已是一種害人的手法。
而為了使臺人可以理解「催眠術」之為何物,
小說細膩描繪演示「催眠術」之情景,以下是「波斯豆箕」初次表演「催眠術」之實際經過:
……席地跌坐,口喃喃不知作何語,少焉有人影現幕上,尤物視之果宛肖其母,容甚戚,淚盈盈欲墜,但不能言。豆箕乃復閉目斂氣,身搖搖作戰慄,遂仆,繼而復起,即為老嫗聲,與尤物絮絮談囊事,皆歷歷不爽,口吻亦一如生平,且云實死逾三月矣。今夕之見,足慰老心,顧兄弟望汝切,幸勿久滯他鄉,吾去也。尤物泣留之,將有所問,而豆箕已復蘇矣。
從上可知,李逸濤筆下的「催眠術」表演者,其實仿若靈媒一般,既可召喚出死者靈魂,又能使亡靈附身於自己身上,且代其言語,口吻分毫不差,然依此處之敘述、描摹,則可知其與今人所知悉之催眠術大異其趣。其後,其弟「波斯豆粒」也央求進行催眠術,「豆箕」告以實施催眠的關鍵是,所要見的當事人必須「渠惟死,魂固可召」,如果欲見的是生者,則只有當事人本身「惟魂自往耳」;而在「波斯豆粒」執意要催眠時,豆箕進行了如下的步驟:「因使閉目作趺坐,戟指向其面,口喃喃如前,無何豆粒呼作昏瞀狀,仰臥若僵,不言亦不起。」未料,豆粒走火入魔,魂竟離舍後,豆箕趕緊予以急救,其方式是:「即於橐中取一草根煎服之,而後拍其項曰:『痴兒胡不歸?』」至此,豆粒豁然驚醒,張目愕視,但此後卻如同木偶一般,失魂而落魄。姑不論「催眠術」與靈媒的「召魂術」的差異,豆箕為豆粒所做催眠之準備動作或使其從昏沈睡眠中甦醒之動作,則與今之催眠術之實地操作方式較為相近;而且此處還「再現」了催眠術所可能帶來的不良後遺症,由於靈魂離身而受傷,將導致永遠無法恢復原有體力與精神狀態,讓人留下深刻印象。
另外,關於催眠術,在小說中,豆箕曾經說明催眠術的作用是「天涯咫尺,可以實見其人其事」,這無疑代表了臺人有關「催眠術」的本質論與作用論的理解情形;而其又言及:「此術俄國神甫約翰,履行之於俄帝,有奇驗,現歐美最流行,今夜請為主婦一試之。」在補述催眠術的可能起源之餘,再次強調了「催眠術」的神奇功效,且宣稱俄皇本身也多次體驗,而目前已由原本風行的俄國,擴大流行於歐美。然而更令人驚奇的是,在真實世界中,催眠術或許已在俄國、歐美均十分流行,但在小說中,「催眠術」竟然能被阿拉伯人「波斯豆粒」習得,又在非洲進行示範,再加上原先在印度經商的「轉輪」亦知曉該術,則可知「催眠術」之流行範圍,真是無遠弗屆,小說勾勒出從俄國、歐美而到印度、阿拉伯,乃至抵達非洲的跨界傳播、移植的迂曲路徑,而最終又透過小說做為中介載體,進而被臺人所知悉。不過,李逸濤小說的再次吸收與轉化,也出現了若干跨界/跨語際的訛誤,例如「俄國神甫約翰」,較正確的資訊,當是指來自西伯利亞神秘主義的「僧人」拉斯普廷(Grigori
Rasputin,1869─1916),而非神父約翰。而當時因為俄皇尼古拉二世皇太子罹患血友病,在群醫束手無策的情況下,拉斯普廷能以催眠術減低皇太子病情,故備受俄皇與皇后信任,如此則真正在身上「履行」催眠術的是俄皇之子而非俄皇。此外,原本在俄國用以進行醫病治療的催眠術,在臺灣小說中則成為犯罪的神秘利器,顯示出不同的傳播、影響面貌。綜上,可知做為一個西洋新語彙的「催眠術」,當其旅行進入臺灣小說,不僅被李逸濤選擇以動態修辭方式再現其意義,而其對於該語彙的詮釋與翻譯,
也呈顯了跨界傳播、移植的變化與差異,顯現出臺灣人對於西洋語彙理解的時間、空間距離。
然而需再補充的是,小說所進行的西洋文化、語言的跨界移植與翻譯,固然源之於若干新語彙的引介來臺,而不能忽視的是,某些臺灣本已知悉的詞彙,卻可能因為其在西洋語境頗具現代性色彩,故要再以新的思考向度去凸顯其新意義。譬如「地圖」,其在現代的西洋世界裡,具有十分重要的地理學與軍事學的價值,因此為要讓臺灣讀者了解地圖之現代性地位,小說中有幾篇特別言及了「地圖」之事,而如此不約而同地聚焦於「地圖」,便更能體會西洋人與地圖的親近關係。
(省略)
李逸濤《手足仇》
明治43
年10
月13
日(3741)~明治43
年10
月28
日(3753)
亞剌伯人「波斯豆箕」、「波斯豆粒」兩人是兄弟,負販於印度,因遇盜而資本用盡,
後與印度人「轉輪」相識,由於轉輪欲前往非洲採探金剛石,於是波斯豆箕與其弟波斯豆粒便隨同前往,
而同行者還有轉輪的側室「尤物」。在抵達非洲之後,轉輪果真用計獲取不少金剛石,於是波斯豆箕兄弟見財而起殺機,後來尤物無奈而跟隨了波斯豆粒。途中一日,尤物因夢見母親過世而倍感傷心,波斯豆箕遂以催眠術召來尤物母親靈魂以慰相思;然波斯豆粒見狀,亦欲其兄再施奇術,使其可以獲知妻兒現況,但最終卻告失魂,尤物也同時易主。而後,波斯豆箕意外再與轉輪見面,
原來轉輪經歷一番生死掙扎後,不僅未死且又致富,但其願意原諒波斯豆箕,並坦承自己其實也會「催眠術」,
且曾用以攝人靈魂以供自己驅遣。而最終他在放走波斯豆箕之際,表示願意成全尤物與波斯豆粒,並給予三人一筆金錢,使其一同回返阿拉伯;後來,波斯豆箕因為乘船而為舟子之催眠術所騙,竟將身邊珍寶完全呈獻,終究一無所有,而自食惡果。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