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代,來自德國的西藥廠,拜耳顏料廠及其主要對手赫斯脫公司,在中華民國展開了商業競爭活動,也帶動了華商藥房的參與。德國拜耳,以及華商藥房(廠)和新藥業公會,除了在報章雜誌刊登廣告,也刊行出版品來推銷西藥。到了1928年,蔣介石完成北伐之後,上海社會商業復甦,並且日漸熱絡,「安眠片」一詞開始流傳開來。1935年3月8日,阮玲玉服食大量「安眠片」自殺身亡,她是第一個服用「催眠藥」自殺的中國女星。1950年代之前,巴比妥類藥物(催眠藥),是治療神經性失眠的唯一藥物。
論文:《阿斯匹靈在中國 --- 民國時期中國新藥業與德國拜耳藥廠間的商標爭訟》
作者:張寧,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
來源: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59期,2008年3月
四、拜耳藥品在中國
早在十九世紀末,德國顏料廠便透過在華洋行推銷染料,幾個大廠都有特定的德商洋行作為代理。例如,巴斯夫公司(BASF)的產品,由愛禮司洋行(Ehlers
& Co. ,A.)負責;愛克發公司(Agfa)的產品,由禮和洋行(Carlowitz
& Co.)運銷;赫斯脫公司的產品,由謙信洋行(China
Export-Import & Bank Co.)經理;拜耳的出品,則由雅利洋行(Hackmack
&
Co.)代銷等。一次大戰之前,德商在中國的顏料市場已取得絕對優勢。不過,德國顏料進入中國的時間雖早,但重心一直放在染料上,進口藥品的種類卻有限。一直要到大戰結束後,德國失去歐美市場,各大顏料廠才決心朝亞洲、中南美洲等地發展,其中最為積極的首推拜耳顏料廠及其主要對手赫斯脫公司。
戰後德商捲土重來,並且取法先前在歐美的推銷經驗,全力爭取醫療人員的支持。1923年,率先返華的謙信洋行,首先將赫斯脫的藥品說明書,全數請人譯成中文,彙集成一本厚厚的《德國獅牌良藥》,並針對天津、上海、廣東、香港等地的醫院、藥房及醫療人員,進行分送。書中一開始便是一張該公司法普唯耳坑(Farbwerke)廠的全覽圖,該廠位於法蘭克福附近,佔地廣闊、臨河而立、廠房密布,一旁美因河上輪船往來,一開始就給人一種高度工業化的震懾之感,然後才一一列出六十種左右的處方藥。每一種藥品,均附有照片,然後就其成分、形狀、功用、劑量、主治、包裝等,一一說明。依功效類別,可大致區分為麻醉、止痛、關節炎、哮喘、白濁、癆症、止血、安眠、刀創、血清、疫苗等各大類。基本上,一般醫生可能遇到的疾病,均大致囊括;加上其中提供的豐富藥物知識,足供一般醫藥專門學校作為藥物教學課本,所以初版5,000冊,很快便被索取一空;二年後再版,1926年三版,此時該書的厚度,連本文帶附錄,已多達327頁。
謙信洋行刊行此書的目的,自然在向醫界推銷「獅牌良藥」,所以該書初版序言即言:「諸大醫生......如能即此一書,詳加研究,則對於獅牌各藥,皆能得其正當用法,執藥臨病,必有躊躇滿志之樂。」不過,該書更重要的使命,還在於培養醫師對獅牌的忠誠度,所以該行特別呼籲:「並望各大醫生、各大醫院處方之際,或定藥之時,寫洋文藥名者,必註明Hoechst或M.
L.
B.,寫中文藥名者,必註明謙信字樣,以絕影射。」原來,赫斯脫公司的藥品雖好,但與其他德國藥廠的產品其實有不少雷同之處。譬如:該行的頭痛片「阿濕去耳」(Acety-Salicylic
Acid 'Hoechst'),其實與阿司匹靈的成分相同,都是醋柳酸,必須讓醫師開立處方時,予以註明,生意才會落入赫斯脫手中。
《德國獅牌良藥》甫出版,次年拜耳便如法炮製,聘請中德醫藥專家數十人,翻譯、編輯了一本《拜耳良藥》。該書採取和《獅牌良藥》相似的策略,翻開該書,首先映入眼簾的也是拜耳位於勒佛可森的總廠,論面積、規模,均可與法普唯耳坑廠分庭抗禮,以此換取讀者對其製藥能力的信心。然後列出39種處方藥,各就其性質、功用、治症、服法,詳細說明。拜耳的藥品數量雖不及赫斯脫,但它採取了一項新手法,是赫斯脫所不及的,即請到「德醫」黃勝白(1889-1982)為其審訂並作序。黃勝白實為上海同濟大學訓練出來的醫師,由於同濟大學的前身為1907年所創立的「同濟德文醫學堂」(German
Medical
College),該校草創時期的所有醫療器械、教學書籍,乃至教學團隊均來自德國,此後也一直維持德式的教育系統。所以同濟畢業生名銜均冠以「德醫」二字,以此自豪。有醫師作代言人,拜耳顯然較赫斯脫公司更勝一籌。
黃勝白本人1914年始從同濟醫科畢業,1919年即在上海創辦同德醫學專門學校,該校即為同德醫學院的前身。黃勝白對藥學以及教育的興趣,似乎比行醫還來得深厚,在創辦同德醫學專門學校的同時,他也創辦了《同德醫藥雜誌》(後改名為《醫藥學》),晚年更對《本草綱目》進行系統性的研究。他於1924年開始為拜耳藥廠擔任審訂,此後便成為該廠的固定代言人;1929至1943年間,並同時擔任拜耳的通信翻譯。黃勝白之所以願意以醫師的身分為藥廠背書,動機似乎不僅是「德醫」對德國的感情,也不僅限於對額外金錢收入的興趣。他很早便指出新藥開發耗日費時,因此其主導權由大學實驗室移向大規模藥廠,已成必然之勢;而拜耳正是德國的重要藥廠,有機會為拜耳藥品擔任審訂,讓正在萌芽的中國醫界,可以同步跟上德國藥品的發展,對他而言,其實可稱得上是一種學術服務。他在《拜耳良藥》一書序中,說道:「余詳觀所敘述,無一不根據最新學理,醫家得此一編,不獨能盡明諸藥之作用,兼能達近代醫藥學之真銓,誠有功醫林之佳製也。」
拜耳與謙信雖在1923至1924年間相繼發行藥品目錄,爭奪處方藥的市場,但這場爭奪戰很快便在1925年左右偃兵息鼓。為避免再全球顏料乃至藥品市場上惡性競爭,該年,德國八家主要顏料廠決定在小「法本」的基礎上,彼此合併,成立正式的「法本」公司(IG
Farben
AG),即所謂的大「法本」,中國方面稱之為「大德顏料廠」。新成立的法本集團組織嚴密,各公司交出股份,由原來的巴斯夫公司擔任控股,總部設於法蘭克福。
為配合德國方面的變化,法本公司隨即在華成立相對應的「德孚洋行」(Deutsche
Farben Handelsgesellschaft (Waibel &
Co.)),負責在華銷售所有法本集團所產的顏料,並負責法本集團在華所有商標事宜。在藥品方面,各顏料廠的產品先由謙信洋行代理,1935年又成立拜耳無限公司(Bayer
Pharma
Co.),聯合所有代理洋行,統一進行銷售。剛開始各廠還保留自己的商標,到了1937年左右,所有法本集團藥品,均冠上拜耳十字。該年,拜耳藥廠在華發行的《拜耳新藥大全》,厚達486頁,內含藥品170種,除法本集團的藥品之外,還加入新併入的貝靈血清廠(Behring-werke)。經過一番整併,拜耳的規模大幅擴張,正式成為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大藥廠。黃勝白再度為《拜耳新藥大全》作序,他在序言中明白指出:「拜耳大藥廠......羅致世界頭等學者,研究於自有最大規模之研究室中。凡所發明,均足開醫學之新紀元,而左右醫藥學之進化,新編所載,在在可以推新學理之推進,已不可概以等閒藥錄視之矣。」
拜耳不僅針對醫藥人員發行藥品目錄,自1927年起,也開始撿選若干處方藥,當作成藥,對一般大眾進行促銷,其中尤以阿司匹靈藥片為主力,當時稱為「藥餅」。其促銷手法有二:一在報章雜誌上刊登廣告,二為刊行衛生保健書籍。前者主要刊於《申報》、《新聞報》及《婦女雜誌》等報刊。和當時韋廉士、兜安氏,乃至中法、五洲等藥房相比,拜耳廣告的版面不大、數量有限,用詞也頗節制,但將拜耳與阿司匹靈二詞緊緊相連。例如,1927年2月的一則阿司匹靈廣告,畫中一老者低頭捶肩,上書大字「拜耳阿司匹靈藥餅」,上下再以小字寫道:「德國製造,注意新增二片包」(參見圖一,1927年2月10日,第13版)。1929年1月在《婦女雜誌》的一則廣告,則進一步採取西洋繪畫的透視法,前方為一長衫男子,欲向前狂奔,但腰間有一繩,被遠方龍頭蛇身的的怪物扯住,男子曲背作痛苦狀,圖像右上方為一巨大的拜耳十字商標,下書「腰背疼痛」四字,左上方再以較小字體,簡單陳述:「德國拜耳阿司匹靈,專治腰背疼痛、頭痛、牙痛、傷風、寒熱等症,靈效無比」。(參見圖二,卷15期1,1929年1月,廣告頁)
拜耳一方面針對一般大眾在報章雜誌上刊登廣告,一方面針對都市中產家庭,刊行衛生保健書籍。1927年前後,拜耳首先刊行一本名為《家庭醫藥顧問》的小冊子,厚達55頁,該書在初版序中即言明:「此書專備家庭之中,小小病痛,無醫自療者而設也。」又說:「平時若留心瀏覽,......猝遇昏夜之際、行旅之時,驟攖疾痛,不及延醫,亦可如法自療,兼可救人濟世。」由於目的為家庭手冊,所以該書依各種常見症狀,如感冒、咳嗽、喉嚨痛、痛風、胃口不開、腹瀉、失眠等,逐一分類,詳細說明各種疾病的成因、病理、症象、治療方法、藥物之選擇等,語氣循循善誘,文字淺顯易懂。據說初印萬冊,繼而追印20萬冊,不及數月,皆函索一空。只是除了常見症狀,還有一些不屬於「小病小痛」的疾病,如肺癆、婦人病、小便混濁、陽痿不舉、楊梅瘡毒等。文中所建議各藥,自然均為拜耳出品,而阿司匹靈顯然為其主打藥品,不僅在講論感冒、痛風、發熱、風濕等症時,大力推薦阿司匹靈,四章夾頁廣告中,也有三張視這個「居家旅行皆須常備」的寶藥。
1939年左右,拜耳再接再厲,發行另一本衛生保健書籍《家醫》,這次由黃勝白親自執筆,厚度也擴增為175頁。和十二年前的《家庭醫藥顧問》相比,,此書內容更偏向醫藥衛生,文中主要談論營養、消化、傳染、血液、內分泌、兩性、保育等主題,並附有相關圖表,藥品與症狀的篇幅則被大幅壓縮。顯然此書的定位不僅是「中國人及中國家庭的醫藥衛生顧問」,也是「新時代人們的常識寶庫」。此時,日本侵華已經全面展開,黃勝白由原先的浙江省衛生實驗處處長等職,轉而避居上海錢家巷,在上海的之江大學、聖約翰大學講授中國音韻學與德文。時局的不安,更凸顯醫藥與民族存亡間的關係。黃勝白在序言中明言他的關懷:「中國人的醫藥衛生學,原是最先進的,可是現在的中華民族,經濟力太差,智識又退化,科學不發達,大多數的人都在牛馬豬狗生活中掙扎著,......中國人要得不窮,先得不弱;要得不弱,先得不病;要得不病,先要多留心點科學的醫藥衛生常識。這就是我寫這個小冊《家醫》的目的。」雖然此書的商業性質大為減低,但推銷拜耳藥品的目的則一,例如在論及傷風的部份,文中便說:「多數人用『阿司匹靈』片攔頭控制最有效驗。用真正拜耳廠的『阿司匹靈』片,只需服半片,服後即蓋被安眠,往往一服見效。」
由於拜耳的大力推銷,阿司匹靈不只聞名於醫界,也盛行於病家。到了1930年代,報上的社會新聞中,已可看到此藥的身影。1934年11月,上海《晶報》刊出一則公案,提到某君乘火車到外埠去,因為行前略微有些發熱,又怕鄉下沒有藥房,他的夫人就給他包了三、四片阿司匹靈,放在皮夾裡,以為預防。不料到了該地,被車站的檢查人員搜出,懷疑是嗎啡或海洛英。1935年3月,《晶報》又刊出杜月笙弟子錢培榮的大姨子因頭痛不止,連服8片阿司匹靈,以致中毒的消息。該文並言:「謙信洋行經理之拜耳阿司匹靈,流行甚廣,頭痛或需發汗者,每喜用之。」
…(省略)
由上可知,阿司匹靈不僅以藥片的形式流行於市面,還以藥粉的形式通行於中醫界;其使用方法,也不限於清水吞服。而且,儘管拜耳大力強調「阿司匹靈」四字,該藥顯然還有其他的同音譯名,張錫純用的是「阿斯必林」與「阿斯匹靈」;1930年南京衛生部所編印的《中華藥典》,其附錄別名表中列的則是「阿司匹林」。此外,拜耳的出版品也不是唯一介紹「阿司匹靈」的書籍,根據後來全國新藥業公會提出的證物,1920及1930年代中國發行的醫藥書籍,包括《耳鼻咽喉論》、《近世內科全書》、《醫學常識》、《西藥精華》、《賀氏療學》、《歐氏內科學》等23種,均論及此藥。這種多線交叉進行的傳播方式,正為上海藥房仿造阿司匹靈,提供了一個理直氣壯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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