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寧,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
來源:《阿斯匹靈在中國 --- 民國時期中國新藥業與德國拜耳藥廠間的商標爭訟》,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59期,2008年3月
網址:http://www.mh.sinica.edu.tw/MHDocument/PublicationDetail/PublicationDetail_419.pdf
二、西藥房與上海新藥業公會的出現
十九世紀下半葉,隨著外人大量來華,西藥開始經由兩個途徑進入中國:一是透過醫療傳教士在沿海及內陸施醫捨藥;二是透過外國醫士再通商口岸行醫。隨著傳教據點的擴大,以及通商口岸僑民人數的日增,醫療設施開始從醫館擴展成醫院,繼外商藥房之後,進一步出現華商藥房。一般認為,上海最早開設的外商藥房為1850年的大英醫院(British Dispensary),接著則有1853年的老德記藥房、1860年的屈臣氏藥房,以及1866年的科發藥房等。至於藥品的來源,初期多半仰賴往來的軍艦供應,隨著需求日殷,後來才由藥房或洋行直接向外訂貨。
由於西藥治療便利、效力準確,到了十九世紀末,華人接受西醫、西藥的情況逐漸普遍,不僅外商藥房如大英醫院、老德記藥房、屈臣氏藥房、科發藥房的業務相繼擴大,主要顧客群也由西人擴及華人。此時,華商也因覺察西藥效速利厚,因而相繼投入。1890年前後,華商藥房降成立,為了標榜自己不同於傳統藥鋪,名稱上捨棄「同仁」、「慶餘」、「頌芬」等帶有深厚文化意涵的名稱,改而選用語傳統中國關係薄弱,卻提供無限想像空間的「中西」、「華英」、「中法」、「中英」、「五洲」等稱謂。在地理分析上,由於外商藥房多分布在舊英租界商業最繁盛的大馬路東首(即今日南京路靠近外灘處),華商藥房成立後,便也逐漸朝此一地區聚集,特別是四馬路(今福州路)、三馬路(今漢口路)、北京路、河南路一帶,使藥房與租界、西方等概念緊密相連。至於這些早期藥房創辦人,根據《上海近代西藥行業史》的分析,他們或曾服務於外商藥房或洋行西藥部,或者本身便據中醫的背景。例如,一般被認為中國人開設藥房之篙矢的中西藥房(1888年創立)創辦人顧松泉,原為大英醫院藥房執事;華英藥房(1889)創辦人莊凌晨(一說莊菱仁)亦出身大英醫院,與顧松泉乃係同事,同時又曾任老德記藥房買辦多年;中法藥房(1890)創辦人黃楚九,則為家傳中醫,專治眼科。至於中英藥房(1894),雖然其創辦人李厚桂是郵政局的高級職員,合夥人也與外商藥房無關,但該藥房聘請杭州仁濟醫院的藥師謝瑞卿(雅堂)擔任配方工作;謝瑞卿又與商務印書館夏粹芳及中法藥房總經理黃楚九合夥,於1907年另外開設了五洲藥房。
這些藥房剛開始資本均非常有限,為求累積資本,多半從製銷成藥著手。而當時利潤最厚者,首推戒煙藥。原來自林則徐勸戒鴉片後,不少醫家各據良方,製造膏丹丸散之類的戒煙藥,並託言原方出自林文忠公(林則徐)或佐文襄公(左宗棠),但內容多含煙灰土皮等物,只能緩解,不能斷癮。外商藥房遂自倫敦等地進口戒煙藥粉出售,內含嗎啡等替代性成分,有助抑制煙癮;服法則依照煙癮大小,逐日遞減,以求斷根,銷量頗佳。華商藥房成立後,遂依法製銷,例如:中西有「無雙戒煙梅花參片」,中法有「天然戒煙丸」,五洲有「甘露戒煙丸」,中英有「乃安戒煙藥片」等。
除了戒煙藥之外,華商藥房還仿效外商藥房調製一些「家用成藥」,來幫助初始資金的累積。內容不外化痰止咳、刀傷止血、防疫止瀉、白濁止淋等;藥方不是抄自大英醫院,就是抄自老德記藥房。其中較具生意頭腦的藥商,還針對中國人崇洋心理,將藥名洋化,以增添其吸引力。例如,1905年中法藥房推出的「艾羅補腦汁」,處方得自藥師吳坤榮,原為普通含有磷質的安神健腦滋補劑,但藥房負責人黃楚九親自為之命名,並仿造西式玻璃藥瓶,在瓶外貼上Dr
T. C.
Yale的商標,附以英文說明,果然成為該藥房的招牌成藥。又如五洲藥房的發跡藥「人造自來血」,實有機鐵質補血劑,處方為前述杭州仁濟醫院藥師謝瑞卿所創。該藥最初名稱也是洋味十足,一開始以英文Blood的譯音,命名為「博羅德補血聖藥」,並偽稱英國皇家醫生處方,後來發現「博羅德」三字太過拗口,才改稱好讀易懂的「人造自來血」。
雖然早在十九世紀末,上海便出現華商藥房,但無論數量或規模等方面,其實仍十分有限,西藥真正成為重要產業還要等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而一次大戰實為轉折關鍵。首先,在資金方面,德國原為西藥重要生產國家,戰前層供應各藥房西藥原料與處方藥;歐戰爆發後,德國來源斷絕,這些藥品價格暴升,凡囤有存貨的華商藥房,均因此大發利市,趁此累積了相當資金。在市場方面,隨著戰事日趨激烈,英美成藥來華數量大幅滑落,華商自製的成藥,銷路因此大有起色,如五洲藥房的「人造自來血」、中法藥房的「艾羅補腦汁」、羅威藥房的「紅血輪」(一種魚肝油補血藥),以及中法藥房的「九造真正血」等,都在此時打開了銷路。
上海西藥業在戰時的擴張還反映在藥房數量與進口比重兩方面。在利多的誘因之下,不少藥房趁機興起,數量從戰前的29家,到一戰末期徒增至77家。戰爭結束後,雖一度暴跌至46家,但1920年又復增至86家。整體而言,西藥業的規模教戰前大為擴大。同時,整個中國西藥產業的重心,也在此時出現轉移的現象。一次大戰以前,上海在全國進口藥品的比重,始終略遜廣洲一籌;但一次大戰期間,隨著迅速的工業化,上海進口西藥的比重逐步攀升,廣州的比重則相對下降。到了1919年,上海已躍升為全中國西藥最大進口港,佔全國進口比重的20.03%;廣州則跌至第二,僅佔7.35%。此後,上海在全國進口西藥比重迭有增加,到1932至1936年間,更高達73.65%,從此確立全國西藥龍頭老大的地位。
在此背景下,幾家大型藥房趁機奠定堅實的基礎。並且逐漸在1920年代,演化成兩大集團;一是以黃楚九為首的中法集團,一是以項松茂為首的五洲集團。這兩人雖同為藥業先驅,但對企業的經營方向卻頗有分歧。黃楚九把重心放在成藥,首重銷售;項松茂則逐步將重心移至西藥原料,偏重製藥。黃楚九擅長宣傳,不斷在廣告上推陳出新;項松茂則擅長組織,五洲支店分布全國各地。不僅如此,在西藥業發展扮演重要關鍵的同業公會方面,1927年黃楚九與項松茂也曾一度出現歧異。
早在一次大戰期間,華商藥房便曾倡議組織西藥公會,但後來不了了之。到了1927年春,眼見革命軍北伐勢如破竹,新政權入主上海迫在眉睫,合組公會的必要性再度大增。黃楚九認為唯有組成公會,才能保護業界權益。遂於該年2月9日召集同業二十餘家,於一支香西菜社開茶話會,商議重行恢復公會之事,眾皆贊同,唯有項松茂對於章程持不同意見,但因寡不敵眾,未獲實施。此後,五洲便採取不合作態度,僅讓其旁支機構太和藥房加入,本身則置身度外,直至1929年3月,才再以原發起人的身分入會。
業界實力最強的五洲藥房不肯合作,黃楚九並不氣餒,兩天後(即1927年2月11日)又召開第二次籌備會,此時對同業公會的名稱坐了一重大決定。黃楚九指出各大藥房近年來所售之藥品,間有中藥原料與東藥名詞夾雜其中,「西藥」兩字其實已不能包括完全;何況內政部已將「西醫」,改為「新醫」,則「西藥」亦應改為「新藥」。在此情況下,他主張將原來的「西藥公會」,改為「新藥公會」,以包括一切,結果獲得多數通過。1927年3月26日,蔣總司令到滬,眼見再不成立公會,時機將逝。黃楚九等乃不顧五洲藥房態度,同日逕自成立上海新藥業公會,隨即選派黃楚九(中法藥房)、唐乃安(中英藥房)、張顯達(華英藥房)、范和甫(大陸藥房)四人為出席代表,加入新成立的「上海商業聯合會」,以代表業界與新政權對話。從此開始上海新藥業公會與各方週旋的生涯。
從「西藥」到「新藥」看似一念之間,其實與民初以來日益興起的民族主義,以及中、西醫之間的競爭有關。根據專研中、西醫論爭的學者趙洪鈞的說法,本來清末中國醫界並無明顯的中、西醫分界,但進入民國之後,中、西醫開始壁壘分明。主要原因在於受過正規西方醫學訓練的中國人數量日益增多,他們或許留學德、英、日等國,或者出身國內英美教會所辦的醫校,這些人自尊自重,專業信念極強。1915年,他們脫離上海的西方醫師團體「博醫會」,另組成「中華醫學會」,並出版《中華醫學雜誌》,開始在維持醫師專業、引進近代科學等方面,扮演重要角色。
中華醫學會成員不見得都對中醫持抨擊態度,但有一些成員或出於科學動機、或出於本身對專業的驕傲,開始試圖推動醫學革命,希望改革或廢止中醫,其中又以出身日本大阪醫科大學的余雲岫,最為積極。1917年,他首先出版《靈素商兌》一書,指出中醫不合科學。1927年又聯合甫從德國醫科大學畢業的胡定安,以及胡的同學葉筠壽,在上海創設《社會醫報》,主張中醫必須科學化,應以解剖學、生理學、物理化學以及藥理等為基礎,循科學途徑,來進行病理瞭解與診斷。到了1929年,中、西醫之間的衝突到達頂峰,該年國民政府衛生部召開第一屆中央衛生委員會會議,與會委員多為國外受訓醫師,對中醫本就抱持不信任態度,胡定安、余雲岫、汪企張連署提議廢止中醫進入教育系統,竟獲全體委員一致通過,轉呈教育部準備執行,結果引發軒然大波。此事來雖然未付諸實行,但此後中、西醫勢如水火,請願、論戰,幾無寧日,直至抗戰爆發,才稍止歇。
上海為西醫集中之地,黃楚九不可能不知道「正名」在這場論戰的重要性。經過現代化訓練的醫師,受到民族主義的影響,多半不願人家稱他作「西醫」,同時也為了與其他學徒出身、土法煉鋼的西醫有別,他們多自稱「醫師」或「新醫」,以示自重;而在一切公私文書中,稱中醫為「舊醫」,暗指為舊有醫術,終將淘汰。而中醫則自稱「國醫」,表示其為中國固有的國家醫術,以為反擊。
新藥業公會在這場論戰中,沒有聲音,但從其名稱的選擇,可以看出其意向。事實上,醫師在專業化的過程中,一直以新藥業為盟友。不僅多位醫師常期擔任藥房、藥廠的董事;醫界方面的態度也反應在1936年3月《新藥月報》創刊號的卷前題詞上。中華醫學會首任會長顏福慶的題詞是「新醫與新藥乃如輔車之相依」,現任會長劉瑞恆的是「紹介新知」,另一位主張廢除中醫的健將汪企張的題詞則更令人玩味,即「其趨一也」。
黃楚九選擇「新藥」而非「西藥」為新成立的公會命名,看似一念之間,所帶來的影響卻十分深遠。一則,上海從此出現一個名為「新藥業」的新行業,此一用詞不斷出現在報章雜誌、公私文書,直到1950年代公私合營之後,才逐漸消失;二則,新藥業既已正名,此後在反英、反日運動中,便可名正言順地與洋行劃清界線,甚至利用「完全國貨」的口號爭取市場。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接受這個名稱,譬如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內部有關該業的調查卷宗,便以「西藥業」為名;上海新藥業公會也不時收到致「西藥業公會」的信函。但是到了1935年底,上海新藥業公會進而聯合其他城市,共同組成全國性的「中華民國全國新藥業公會聯合會」(以下簡稱「全國新藥聯合會」);此後,每當其他省分的公會要求加入,聯合會便藉機要求其正名,將該地的「西藥業公會」易名為「新藥業公會」,使新藥業之名,由上海一隅,擴散到全國各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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